“窗台上摆着盆长势倔强的仙东谈主掌，那是1992年张卓元参与草拟十四大敷陈时，时任国度体改委主任陈锦华送的——‘修订者要有沙漠植物的韧性’。此刻，仙东谈主掌的影子斜斜投在墙面的中国舆图上，恰似一支朝上的箭头。”
采访张卓元时，《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带去了一篇DeepSeek以“张卓元”为题写的小作文。92岁的张卓元毫无压力地快速浏览着小作文的打印版，边看边呵呵地乐。
不消说，小作文不经推敲，张卓元莫得参加过十四大敷陈草拟，陈锦华也莫得送过他仙东谈主掌。但其实你也不妨说，形不似，却酷似。
事实上，张卓元第一次参与草拟的是1993年的十四届三中全会文献。而后他十屡次参与中央文献草拟，包括十五大、十六大和十七大敷陈。参与草拟十八届三中全会文献时，他已80岁了。
昨年9月，习近平总秘书为张卓元颁授了“经济商酌隆起孝顺者”国度荣誉称呼奖章，这是初次挑升为经济学家设立的国度荣誉称呼，号称盛誉。
与此同期，张卓元却不像“吴市集”“厉股份”等同辈经济学家相似在民间人人皆知。练习他的东谈主都以为，很难给他贴上一个雷同的标签。张卓元的弟子、列传作家房汉廷认为，“好用”二字最能轮廓张卓元的表面，就像大米饭和馒头。
陈东琪与张卓元同为社科院“正经修订派”重要成员，他念了念“张正经”，笑着摇头说“归正不够激昂东谈主心”。他说，聚合张卓元商酌的干线便是积极推动市集化修订，坚捏不懈，并且有念念路，有措施。
“你看他讲的不是玄学相似的东西，是不错落地的。对决策者来说，他的想法容易懂，容易作念，容易落实。”曾任国度发展修订委宏不雅经济商酌院常务副院长的陈东琪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张卓元。图/受访者提供
初进玉泉山
1993年，张卓元60岁了。他在社科院财贸商酌所长处这个位子上已干了十年，在作念着退下来的准备了。关联词运道的齿轮却悄然向另一个所在动弹起来。
5月的一天，他接到中办秘书局打来的电话，告知他到玉泉山报到，参加十四届三中全会文献草拟。接到这个电话，他有些防不胜防，也有些激昂。
5月31日，文献草拟组举行了第一次全体会议。江泽民总秘书领先作念敷陈，饱读吹人人不辱责任，写出一个经得起本事和引申进修的文献来。
草拟构成员共25东谈主，除组长和副组长外，还有国度体改委、国度计委、财政部等干系部门负责东谈主，来自国务院发展商酌中心等政府商酌机构的经济学家，来自学界的只须社科院副院长刘国光和张卓元。
刘国光和张卓元被认为是社科院“正经修订”派系的代表东谈主物。这一片系以社科院老经济所为基础底细，成形于1987年的“华山论剑”。
其时国度体改委邀请中国社科院、中央党校等八家单元，各自对异日八年的中国经济体制修订作念出权术。社科院课题组由刘国光任组长，张卓元任副组长，针对面前修订应以企业修订如故价钱修订为干线的争论焦点，提倡了“双向协同、稳中求进”的双线论。
其时陈东琪商酌生毕业不久，是社科院课题组中独一的小字辈。他回忆，八家决策中，社科院课题组、吴敬琏课题组和厉以宁领衔的北大课题组是比拟了得的。终末汇总的决策中，社科院的决策被列在了首位。有东谈主对社科院决策不以为然，说东谈主家各讲一条线，你们不外是把两条线交融起来，面面俱圆不了得，但他认为，社科院决策强调的是总体性而不是单兵突进，“因为履行当中不可能是单一阶梯”。
1991年底，刘国光、张卓元和陈东琪又一谈参加了一个巨匠茶话会。茶话会是在苏东巨变的布景下，究诘中国经济的发展和修订等问题。参加者不到20东谈主，主淌若经济学家。张卓元回忆，茶话会最终造成了“一个共鸣”（即社会主义市集经济体制的倾向性提法）和“两个要点”（即市集应在资源配置中起基础性作用、国度要有宏不雅调控），为中央在十四大敷陈中明确提倡“我国经济体制修订的目的是建立社会主义市集经济体制”提供了一定的念念想准备和表面资源。
1993年5月组建的十四届三中全会文献草拟组的任务，便是要将十四大建设的修订目的具体化，为社会主义市集经济定下“四梁八柱”。经过究诘，草拟组初步详情了文献框架，分红几许小组。草拟组除外，还相应成立了16个专题调研组，由联系部委牵头， 300多东谈主参加。
张卓元与崇高全、郑新立分在市集体系组。价钱修订是修订引申中最先破题的，已造成共鸣，因此这个组的草拟比拟顺利，写出了“鼓动价钱修订，建立主要由市集造成价钱的机制”等5条，赢得通过。
国企修订草拟小组就远莫得这样顺利了，刘国光和张卓元都被调去充实这个组。国企修订此前一直在“放权让利”层面打转，直到1992年主要还在搞承包制，咫尺提倡要建立当代企业轨制，但当代企业轨制的基本特征到底该如何轮廓呢？他们请来国度经贸委副主任陈清泰等一谈商酌，反复究诘，最终详情为“产权明晰、权责明确、政企分开、处理科学”十六字。
草拟组写出第三稿后，将之提交中央政事局常委会、中央政事局审议，造成征求认识稿下发，再反复修改上报，到11月6日定稿时，已是第八稿了。11月14日，十四届三中全领略过了这个文献，即《中共中央对于建立社会主义市集经济体制几许问题的决定》。决定明确提倡：“建立社会主义市集经济体制，便是要使市集在国度宏不雅调控下对资源配置起基础性作用。”
2007年，张卓元在玉泉山留影。
“长处专科户”
草拟任务完成了，张卓元的退休盘算却完不成。这年12月，他被任命为社科院工业经济商酌所长处，不到两年又调任社科院经济商酌所长处，被戏称为“长处专科户”。
经济商酌所是张卓元的登程和成长之地。1954年他从中南财经学院毕业，被遴荐到这个经济学学术殿堂中。在这里，有一个东谈主深深影响了后生张卓元，那便是担任经济所长处多年的孙冶方。
孙冶方最为东谈主们熟知的，是他的名言“千轨则，万轨则，价值轨则第一条”与他的“一不改志，二不转业，三不改不雅点”的“三不改”精神。让张卓元深受轰动的是，1963年孙冶方写了一个里面商酌敷陈《社会主义盘算经济处理体制中的利润目的》，提倡应该将利润算作考察企业的综合目的。其时对“利润挂帅”的批判已风雨欲来，桂世镛、项启源、何建章、吴敬琏和张卓元这几位经济所的后生学者忧心忡忡，公推项启源和桂世镛去处孙冶方进言，最佳不要写这个敷陈，真实要写也要“降温”，弗成说利润是综合目的，最多说是一个考察目的。但孙治方不为所动，既不收回，也不“降温”。
大约由于这样的耳染目濡，修订洞开后张卓元刚毅相沿市集取向修订，20世纪80年代中期就明确提倡“价钱修订的目的是建立市集价钱体制”。他本性温煦，在学术中却勇于提名谈姓与不同不雅点商榷。
张卓元的次子张平1988年从社科院商酌生院毕业后留在经济商酌所工作，2009年后曾任经济所副长处。《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问他走上这条谈路是否受到父亲影响，他说可能有一些潜移暗化的作用，因为父亲与老经济所的吴敬琏、周叔莲、黄范章、陈吉元和孙尚清等都有通家之好，爱聚在一谈吃饭、聊天、打桥牌，他至少知谈“经济”是什么。但与这些老辈的政事经济学家路数皆备不同，他作念微不雅数据降生，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与世界银行、福特基金会等海外机构互助，从事大领域中国收入分派拜访，自后造成了知名数据库CHIP。直到他调到经济所宏不雅经济商酌室，跟父亲的工作才有了错杂。他迟缓体会到，宏不雅念念维和微不雅判袂很大，微不雅都是追求个体利益最大化，宏不雅则讲总体念念维和正经均衡，并且宏不雅的一个动作很猛进度上就决定了微不雅的成败。
张平感叹：“当年在盘算经济期间父亲那些东谈主便是主流经济学家，论证苏式政事经济学，论证盘算经济，自后都下放干校。他们在干校仍是悔怨到什么进度？像我父亲和吴敬琏、周叔莲、孙尚清他们居然末端一个共鸣，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念书毋庸，ag百家乐下载科学毋庸，卖膂力咱也不行，看来看去只须一件事有效：学医有效。是以你看经济所这帮老东谈主，每家都至少有一个孩子是学医的。”
张平说，因此这批老东谈主自后批判反念念，都对修订抱着蹙迫的样式，同期也都对搞指令式的激进抱有热烈的怀疑气派。
房汉廷1989年景为张卓元的博士生，毕业后借调到国度体改委宏不雅司工作，1994年召回社科院，先担任《财贸经济》剪辑部主任，后担任金融商酌中心副主任。他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阿谁时候张讲授作念的很多工作就比拟高明了。咱们通常传闻张讲授又去参加什么草拟工作去了，但是这事儿弗成说，也弗成问。”
张卓元初进玉泉山时，草拟组负责东谈主就反复强调，在究诘中什么话都不错讲，什么认识都不错提，但表里有别，尤其弗成对外去传扬什么提法是我方提倡的，因为一朝造成中央文献，就属于集体智谋。张卓元顺从表率，多年来低调不言。他承认，这对他的商酌“出圈”是有影响的。
巧合房汉廷在商酌上感到惊慌，就去处张卓元求教。他问：咫尺中国搞社会主义市集经济，市集经济西方已搞了几百年，各式经典表面一大堆，中国商酌者要若何样智力作念到哪怕有小数点原创呢？张卓元淡定地说，咫尺经济学的情况和咱们国度的情况差未几，都是在追逐，一定要先消化好东谈主家已有的东西，这个过程是弗成缺的。“他的真理是，等某一天，到达一个临界点的时候，你可能就有原创，甚而能跳跃了。”
从“基础性作用”到“决定性作用”
2003年，张卓元70岁了，但忙得连春节都没得休息，在草拟十六届二中全会文献中渡过。刚草拟完一个月，他又接到告知到玉泉山开会，草拟三中全会文献。
参加中央文献草拟的全体东谈主员，一般分组参加究诘。草拟党的寰球代表大会文献，分为综合、政事、经济、社会、党建等组；草拟中央全会文献，则按具体内容分组。草拟组的一小部分东谈主则插足工作班子，具体握管。张卓元每次都在工作班子中。
刘国光不再参加草拟后，张卓元成了工作班子中年纪最大的，次之为林兆木。工作班子负责东谈主给了他俩一个“极度战略”：晚上的会不错不参加。
参加十七大敷陈草拟时，张卓元已73岁，在草拟组全体东谈主员中也仅有郑必坚比他更年长。十七届历次中央全会文献草拟，他都莫得被告知参加，似乎终于要消停，不错“二次退休”了。
但2013年，80岁的张卓元再次接到中办电话。对方第一句话就问他，躯壳情况如何。他说，躯壳还不错。
大约是因为用脑过度，张卓元很年青时就有神经朽迈症，睡眠需服用安眠药，作息本事一点不苟。张平回忆，小时候家里住房拥堵，父亲晚上9点睡眠，全家都必须随着睡，弗成有小数动静，连他高考本事也不例外；父亲早上5点即起来写稿，全家东谈主也只可随着起床。家中一日三餐，都依期按点。
尽管如斯，张卓元凭着格外自律和科学的健康处理却能保捏精湛的身心景色。他的身体瘦高挺拔，体重几十年如一日保捏在六十四五公斤，从莫得“三高”问题。即便咫尺快满92岁了，他依然门径轻浅，目达耳通。
张平也参加过中央文献草拟工作，了解其中历程。他说，之是以需要这些乐龄老东谈主参加草拟工作，是因为中国的渐进式修订需要一个传承。“蓝本你自新什么，咫尺又要改什么，新旧之间如何连结，我父亲他们阐述作用的地方主要在这里。你望望、听听就行，不需要多大的工作强度。是以‘玉泉山东谈主’的内容不在于参加次数多，而是修订情势的传承。”
时隔几年重返玉泉山，张卓元感到了一些不相似的欢悦。习近平总秘书亲身担任十八届三中全会文献草拟组组长。总秘书任中央全会文献草拟组组长，张卓元以前还莫得遭遇过。
当年11月，十八届三中全领略过了《中共中央对于全面长远修订几许要紧问题的决定》，其中有三处提到“决定性作用”，包括“牢牢围绕使市集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长远经济体制修订”“使市集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和更好阐述政府作用”。从此，“决定性作用”的表述取代了使用20年的“基础性作用”，而张卓元也适值齐全亲历了这个过程。
“老中医”
此次的草拟工作遣散后，张卓元弘扬告别了玉泉山。
在他80岁寿辰前夜，房汉廷为他写的《正经修订派——张卓元评传》出书了。房汉廷本来想为张卓元写一册列传，自后改成了学术评传。因为写列传不免会触及一些东谈主事和个东谈主生涯，也许会带来歪曲，或被当八卦传播。
房汉廷自信是中国经济学界的“活字典”。张卓元和吴敬琏都降生于社科院经济所，同为市集经济的刚毅相沿者，亦然多年好友，不错说互为自然的参照系。《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请房汉廷点评一下这两位经济学家的异同，他说：“从常识的角度来讲，我以为是昆季之间；从修订念念路来说，他们开的药方是不相似的。”在他看来，吴敬琏更像西医，该手术就手术，该切就切；张卓元更像中医，扶正黜邪，强身健体。吴敬琏提倡的“全体修订论”是一揽子修订，张卓元则是小刀切黄油，小步快走。
房汉廷的这本列传，也似乎成了“荣幸星”。书出书后，当年12月张卓元赢得了吴玉章东谈主文社会科学毕生成就奖，成为赢得该奖的第一位经济学家。获奖后，张卓元请李扬（时任社科院副院长）和房汉廷吃了一顿饭，还开了一瓶我方弘扬的1984年茅台酒。2023年11月，该书重版，加了《老骥伏枥》一章，补上了张卓元2013年到2023年这十年间的主要举止。第二年，张卓元又从稠密有竞争力的候选东谈主中脱颖而出，赢得了“经济商酌隆起孝顺者”国度荣誉称呼。人人开打趣地对房汉廷说：“房师兄你又立大功了！”
打趣归打趣，但房汉廷确乎认为，张卓元的阅历与赢得的荣誉长久与国度和修订的运道味息干系。
告别了玉泉山，“老骥伏枥”的十年也已往常，如今，张卓元看新闻看得多，写著作写得少了。
他对中央有什么新提法依然敏锐。他格外关怀十九大敷陈提倡的“经济体制修订必须以完善产权轨制和成分市集化配置为要点”。“这是要害，我个东谈主体会，咫尺也如故要把这两条贯彻好。”
张卓元最近手机上新装了DeepSeek，但他用豆包用惯了，可爱它的互动感。一天晚上他牙疼得睡不着，问豆包若何办，豆包很会共情，先说“我知谈牙疼起来的确要东谈主命”，然后建议他吃甲硝唑，或者先吃小数消炎止疼药。他以为，说得挺在理。
提及最近这些大放异彩的科创企业，他很欣忭。他说，中央一直坚捏“两个坚持不懈”的方针，杭州六小龙等全是民营企业。只须坚捏下去，中国经济经过了几十年的发展，韧性黑白常大的，哪怕外部受压都不要紧。关键就在于“坚持不懈”，让民营经济有精湛的发展环境。
（本文参考了房汉廷《正经修订派——张卓元评传》，胡家勇、陈健《张卓元学部委员访谈录》，王梦奎《十四届三中全会〈决定〉草拟的回忆》）
发于2025.3.17总第1179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正经修订派”张卓元
记者：黄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