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潇
川东的晨雾总比别处绸缪些。当第一缕天光点破大竹县三山两槽的褶皱时，雾霭便从铜锣山的竹海里升腾而起，漫过重重叠叠的苎麻田，将所有清溪铺浸在乳白色的绸缎里。我踩着露珠往老屋后山去，青石板上新结的薄霜在布鞋下面细碎呻吟，像母亲临终前断续的絮语。 纸钱燃起的青烟贴着地盘游走，与晨雾绞成螺旋，浑沌是母亲生前绾在鬓边的银丝。这座百岛湖边的小山坡，往东能望见五峰山的茫茫竹海。若天气好，也能看见西边县城旁的三国古驿谈。烧完临了一叠黄纸时，手机接连转念三次——三朵人命之花在立春前夕悄然凋零，恰似竹海深处被积雪压折的老竹，带着簌簌的感喟归于尘土。 百岛湖河床的薄冰裂着细纹，土地里的几茎香椿芽竟有了些红润，倔强地举着紫红的芽苞。这让我念念起那位九十九岁的老兵，他的皱纹里嵌着鸭绿江的冰碴。昨年冬天去涔涔山寺隔邻的他家探询，老东谈主正用枯枝般的手指摩挲战功章，勋章上“抗好意思援朝”的笔迹被岁月磨得发亮。“朝鲜的雪比这厚多啦”，他指着窗外初雪，混浊的眼睛一忽儿泛起少年般的光：“冲锋号响起时，整条江都在轰动，冰面下的水声像万东谈主擂饱读……”此刻他的灵魂该是踏着涔涔山的冰凌，重返七十多年前阿谁皎皎血红的朝晨。 纸灰被风卷上半空，忽而化作五线谱上的音符。那位在清溪铺教了四十年音乐的诚笃，此刻定在云霄弹奏竹制风铃。谨记某个梅雨午后，我躲在青砖教室外偷听她教唱：“划子儿推开波涛……”童声裹着醪糟的甜香，在湿气的空气里发酵。她总说竹唢呐的音色最配川东的山水，“嘶哑里透着罗汉竹的筋骨”。如今她放下了脱色的竹教鞭，却把歌声永久种在大量稚嫩的心田，就像大竹东谈主将楠竹根深埋进红土地。 临了一条讯息来自仙桥村的老司帐。他总蹲在苎麻晒场边的砖堆上抽旱烟，烟锅里的星火明明灭灭，百家乐AG辅助器像在数算庄稼东谈主的春秋。昨年稻熟时节，他还伛偻着背帮邻家修仓房：“泥瓦匠的活计，可比盘算推算盘委果。”此刻他的蓑衣该是晾在田埂边的老槐树上，与土地相伴八十一载的躯体，终究要化作春泥护着新麦。“竹”梦追新，山那里传来破竹编篾的声响，四十里竹廊的匠东谈主们又启动新一年的劳顿。 日头偏西时，我沿着“村村通”公路往镇子走。冬小麦的嫩苗正顶开霜冻，蚯蚓在苎麻地里拱出细微的纯粹。三位老东谈主的边幅在暮色中渐次露馅：执钢枪的手，抚琴键的手，扶犁耙的手，都曾被川东的烈日镀成古铜色，都在百岛湖的倒影里晃动过属于我方的浪花。烧纸的灰烬掠过新坟旧冢，落在解冻的河床上。湖对岸，国谈318线上输送醪糟的车流正缓缓驶向远处。 经由镇小学时，听见孩童们王人诵朱自清的《春》：“刚起始儿，有的是时期，有的是但愿。”青石板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与七十多年前某个扛枪少年的背影、四十年前某个教女乐子的侧影、昨年秋天某个补瓦老东谈主的剪影，在暮色里叠成川东永不脱色的年轮。五峰山的竹海沙沙作响，更生的竹笋正在地下聚集力量，恭候惊蛰时期的裂帛之声。 晚霞在西天废弃时，我走进了清河的将军街。土洋结合的骑楼廊柱下，几位老者正在竹椅上打盹，他们脸上的沟壑里还沾着苎麻纤维。街角的醪糟铺飘来炊烟，混着东柳河的水汽，在黛瓦间织成轻纱。忽然懂得人命原是三山两槽间的涔涔：有东谈主化作寿泉的甘雨，有东谈主凝成竹海的露珠，但终究都要汇入州河的碧波。就像此刻天边的火烧云，明朝又会变作晨雾，去浸润另一轮初升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