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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李辉

一

二○○九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上昼十时三十分，杨宪益先生的遗体告别典礼正在八宝山举行。我莫得去现场。

我知谈，杨先生一定不民风告别典礼，更会为死后的哀荣而吃惊。这些年，他不啻一次说过，他升天后一切精真金不怕火，与升天的浑家戴乃迭一样，暗暗地走，连骨灰也不保留。阅历一世大起大落大喜大悲震怒大哀之后，他真的把很多事情看得很淡，活得超逸。这一时刻，对于我，除了尊重他的意愿，还有更好的乱骂吗？

杨先生临了一次住进病院，是在二○○九年的“十一”期间，家东谈主说这段时期病东谈主少，病房简短，为他经受了煤炭总病院。往日他入院，都是几个东谈主一间的大屋，这一次，他终于有了我地契独的病房。房间不大，但有单独的卫生间，有两张床，另一张床碰巧可以让昼夜照看他的小年师父使用。未始想，这里，成了老东谈主九十五年生计的临了一站。

这年九月下旬，我去南京前，特意去小金丝巷子家中访问他，以便将他的现状转告他的南京妹妹杨苡。外在看，他与前不久莫得太大离别，形貌红润，表情慈悲。一启齿语言，却让我有些吃惊。声息低而沙哑，简直莫得澄澈的字句。不外，交谈几句后，运行复原普通，与以前一样可以连贯地与东谈主交谈，声息也不再细弱无力。他指指脖子，说，喉咙里长了东西。我一看，脖子上可以看到一个饱读起的包，是瘤子在挤压声带。

他如故民风地提起一枝烟。如以往一样，我为他点火烟——天然表露这是严重违背医嘱。

我们闲扯。我告诉他，杨苡敦朴说冬天她还要来北京住几个月，等着为你祝嘏。他说，他们家里东谈主都龟龄。“我母亲活到了九十六，我本年也快九十五了。够了。”很无礼的形貌，说完，浅浅一笑，又吸上一口烟。

我心里咯噔一下。九十五岁天然也曾是了不得的遐龄，但目下这位极其可人的老翁，粗放说出这句话，如故让我逸预见一些践诺中的预兆，难免有些伤感。一个老东谈主，如果心里有个未竣事的愿望，它时常会因循他活下去。旧年，杨先生曾大病过一次，各人顾虑他能否过关。其时，他惦记住与两个妹妹的商定，等杨苡腿部骨折伤好，从南京来北京过冬，三东谈主一谈庆祝他的九十四岁诞辰。他一直念叨着这件事，他真的挺了过来，高欢欣兴地比及了三兄妹的欢聚。

2009年3月22日，前排，杨苡与哥哥在一谈。后排为李辉与应红

这一次，在快到九十五岁诞辰的时候，他又住进了病院。手术当宇宙午，去看他，他还能普通交谈，但气力与声息已不如半个月前。几天后，他忽然需要鼻饲，再去看他，与我的交谈，就只可用闪亮的眼神和善良优柔的手了。

与杨先生的临了一次碰面，是在他升天的前三天。杨苡敦朴上昼回电话说，哥哥呼吸忽然辛勤，大夫与家东谈主探讨，如果严重，是否可以切开气管抢救。杨先生和家属的看法比拟一致，届时烧毁这一抢救时期。我想，对于杨先生，这亦然可以的经受，不再让老东谈主受折磨的不空闲，让他坦然地远行。下昼，我赶去病院，走进病房，却惊喜地看到他竟然又挺过来了。气力虽衰，但神志表露，眼睛还能睁开，看见我走近，他晃晃右手，伸过来。手依然善良，优柔。

无法交谈了。告诉他，我第二天要到外地去，记忆后再来看他。临走告别，他用手指指沙发。沙发上放着一包书，这是他的一册书册《去日苦多》，由青岛出书社出书，书赶着印出来，判辨中他看到了我方题签的新书。我取起一册，放进书包。看他衰弱、渐趋勤奋的形貌，对他的康复我真的不抱太多乐不雅。

《去日苦多》 青岛出书社出书

十一月二十二日下昼，我在外地接到杨苡敦朴电话，说：哥哥可能快不行了，低压只到了30—50之间。她很冷静——这些日子她一直进展得很冷静。她说，她也曾作念好了最坏结局的精神准备。第二天，早上，八点钟，电话又响了。她说：“我哥哥走了，早上六点多钟走的。”

翻译家、学者、诗东谈主杨宪益先生，永远走了。他不再为去日之多而苦了。

二

平安杨先生是在八十年代中期，铭刻如故作者张辛欣带我第一次走进他家。

杨先生住在百万庄外文局大院里。其时，他是英文刊物《中国文体》和“熊猫丛书”的主编，厚爱把中国现现代作者的作品翻译出书，这是当年新时期文体走向世界的独一路线。于是，他和戴乃迭成了不少作者的一又友，一时期，众星拱月，吵杂超卓，杨家即是一个文体沙龙，成了中国作者与番邦来宾往来的场合。喝不完的酒，抽不完的烟，聊不完的天……在阅历过“文革”牢狱之灾，承受了爱子自焚的不空闲之后，历史升沉时期的全新环境，“来去无白丁”的吵杂超卓，尚能让这对夫妻，以酒浇愁，以酒忘忧，全身心插足到另一宇宙。

一九八八年年底，我所供职的“地面”副刊，请居住北京的七位前辈在新的一年里携手开设一个随笔专栏，名曰“七味书谭”，他们分辩是：金克木、杨绛、黄苗子、杨宪益、冯亦代、董乐山、宗璞。（其中最年轻的宗璞敦朴，如今也已年过八旬了。）为开设这个栏目，曾请他们约会，除杨绛和董乐山外，其他五位前来。天然七东谈主未到都，但也属难得。我为他们五位拍摄了一张合影，杨先生笑眯眯坐在中间。

杨宪益九十大寿上的合影，前排三位为丁聪、黄苗子、杨宪益

“七味书谭”于一九八九年年头开张，几个月往日，景观突变，七个东谈主中，放洋的放洋，退隐的退隐，本可以热吵杂闹精彩万分的专栏，也就鸣锣开道，不表露之。随后，厚爱剪辑这个栏方针钱宁兄也漂洋过海，存放“七味书谭”的卷宗留在了铁网丝文献筐里。“七味书谭”存稿莫得再获刊发，放了一两年，有的退还给了作者，有的则不知行止，其中约略有杨先生的两篇文章。

进入九十年代，杨家一下子颓靡了很多。退休，退隐，八十年代的吵杂已是过眼烟云。这时，与他汇注的大多是往日平安的老一又友。老一又友中间，他不算年纪最长的，但他约略格外受到各人的照看甚而“爱重”，约会时常就安排在他的住所左近，异常是在戴乃迭病重和升天之后。

2009年3月22日，这是临了一次为杨宪益拍照

戴乃迭升天之前，他们已从百万庄搬到了友谊宾馆，约会时常安排在国度藏书楼大院里的东坡酒家。戴乃迭升天后，他单独搬到尚在修建的西四环路傍边的一处新寓所，各人相约，驱车到他家里约会。最近十年，他搬到了后海小金丝巷子的女儿家里。联结几年为他过诞辰，就他的简短，约会一般都安排在什刹海周围的饭店。如有约会，他很乐意参加。天冷时节，裹着大衣，头用领巾包得严严密实，他坐在轮椅上，沿着小径被推到饭店。

约会时，他辞吐并未几，老是笑眯眯地在一旁听，意思意思一来，顺遂拿来饭桌上的餐巾纸或口袋里的烟盒，在上头写上几句打油诗。大祖传看一圈，或有东谈主就地续上几句，或被哪一位放进了口袋带走。

有一年，为他过诞辰，正逢雪后，什刹海一派白花花。我去把他接出来，各人在什刹海东南角的一个客家饭店里约会。郁风老太太自后写了一篇《雪漫什刹海》，以诗意之笔描画了这一次约会。她写谈：“这场归并不豪华，却有前边、右面三扇像电影屏幕似的大玻璃窗，雪漫什刹海的全景尽在眼底。我坐在宪益左边靠近大窗的位置，冰雪中游滑着的常人儿，比桌上的菜还要表露地在我目下漂荡。我们每东谈主眼前是陶器小钵头盛满糯米酒香甜味的花雕，这不至于使杨宪益醉倒。有一次肖似的约会，他喝下一整瓶二锅头，又喝威士忌，又喝花雕，成果好玩极了，鹤发红颜的瘦高老翁被两东谈主搀扶着向外走，左晃右晃像跳扭捏舞。……”

杨宪益九十大寿约会上的七位八十五岁以上的老东谈主。前排左起：丁聪、黄苗子、杨宪益、罗沛霖（杨敏如的丈夫）；后排左起：郁风、唐瑜、杨敏如

这一次诞辰之前，杨先生刚被查抄出病，家东谈主都建议他去入院调治，但他拒却了。他的确是一个遗迹，从小吸烟、喝酒的他，到了九十岁，竟然还从来莫得住过病院。这亦然他在疾病眼前常常若无其事的成本。席间，他拿过一张餐巾纸，写上打油诗一首递给郁风：“无病莫求医，无事莫写信，信多事必多，医来必有病。”

这样的约会有好屡次，但惟独这一次，才被郁风老太太的文章防卫记载下来，留住了那一天的雪景，留住了杨先生被白雪烘托的开朗。

郁风走了，杨宪益也走了，两个有着雷同开朗脾性的老东谈主，在天国再见了。他们会不会谈到什刹海的一次又一次的约会？会不会批驳起郁风为戴乃迭画的那幅有名的水彩肖像画？这幅画，杨宪益一直挂在房间。画上还有郁风写的一句话：“金头发变银白了，可金子的心是不会变的。”这句话，像诗。

三

东谈主们常爱说杨先生散淡，超逸，似乎超然于世外。他讲话，总有英国闻东谈主似的舒徐，从容，从不疾言严色；烟不离手、酒不离口、烂醉于微醺的民风，让他取得“酒仙”好意思誉；他有个理论禅“无所谓”……这些天然容易给东谈主留住他似乎对一切都合手无所谓作风的印象。其实，并不尽然。他一直关注践诺，他有显著的长短不雅，他有超出很多东谈主的直观判断。他念念，他忧，他怒，他哀。有些事情，在他心中永远不可能化作无所谓的一点轻烟——哪怕他用“无所谓”的方式来表述。

比方，他对戴乃迭的痴情，就从来莫得“无所谓”。

戴乃迭晚年曾写过一篇英文自传（可惜没继续写下去），其中谈到了她与杨宪益的爱情与婚配。我在写《杨宪益与戴乃迭：一同走过》时，曾将之翻译援用于书中。这位在中国出身的英国宣教士的女儿，好意思貌惊东谈主，她与杨宪益在牛津大学相爱，但遭到母亲反对。“如果你嫁给一个中国东谈主，笃定会后悔的。如果你有了孩子，他们会自尽的。”母亲这样严肃地告诫她。但她如故经受了杨宪益，并随他回到抗战焰火中的中国，从此，她的运道、她的管事永远与杨宪益合为一体。只是她莫得预见，母亲的告诫成了谶言。“文革”期间他们夫妻遭逢牢狱之灾，女儿也因此而患神经病，自后自焚身一火。然而，晚年戴乃迭仍不后悔经受了杨宪益，她在文章中这样说：“母亲的预言有的形成了晦气践诺。但我从不后悔嫁给了一个中国东谈主，也不后悔在中国渡过一世。”这是两个东谈主半个多世纪的情缘。它是确凿属于个东谈主的厚交相爱，早已卓绝了国界，莫得了涓滴粗拙的、物资的气息。

杨宪益与戴乃迭新婚时

九十年代后期，戴乃迭患老年拘泥。几年时期里，杨先生拦阻了很多约会，一次也不到外地去。他说，他要好好陪乃迭。

我找出一封杨先生一九九七年写给我的一封信，唤起我的顾虑。信中写谈：“我目前因老妻有病，整天坐着陪她。什么事也没作，除了家务事而外，也从未给一又友写信，也无法外出，电话倒是常打。但您的电话我也莫得，有空接待来玩玩。……”

我去了。他们住在友谊宾馆的一套公寓里，此时戴乃迭年迈得完全变了一个东谈主，不可交谈，坐在轮椅上，呆呆地看着我们。杨先生与我谈话时，他总要常常转过身看一眼她，还站起来我方去喂她一涎水，喝好，我方拿小手绢帮她擦擦嘴角。往日和自后，我从莫得见过他这样乖巧和抑遏，哪怕对我方。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中旬，戴乃迭因病升天。送去火葬，连骨灰也莫得留住。杨先生很愁肠，甚而说，百家乐AG真人他的人命也等于随着走了。随后，他赋诗一首如下：“早期比翼赴幽冥，不虞半途失健翎。合髻荆布贫贱惯，陷身囹圄死生轻。芳华作伴多成鬼，白首同归我负卿。天若多情天亦老，从来银汉隔双星。”一位一又友将这首诗书写后裱好送去，他挂在卧室里，与之整日相对。这首诗，一直挂到了今天。

杨宪益戴乃迭同游英国湖区

戴乃迭升天后，亲一又们都在想办法如何匡助杨先生散散心，尽快开脱不空闲。其时，郑州有一个越秀学术讲座，由沈昌文先生与郑州越秀酒家劝诱创办。这个讲座一直由沈公主合手，自后他忙，便邀我协助他，每个月请一两位文化界东谈主士赶赴，讲座后，再陪主讲东谈主到外地旅游。我与杨先生探讨，请他去讲一次，讲什么都行，趁便去开封转转。他的女儿杨炽大姐也很奖饰这个提出。运行我们顾虑他不肯意到外地去，没预见他彷徨后答允了。演讲题目定为《中国诗，番邦诗与打油诗》。于是，十二月旬日，在戴乃迭升天不到一个月后，杨先生有了一次河南之行。这一年，他八十五岁。

在那次讲座上，各人目力到了杨先生的“酒仙”风范。午饭，他照例喝几两白酒，下昼演讲时，问他喝什么，他说：“敷衍。”我知谈，他说的“敷衍”并不包括茶水——因为他很少喝水。我倒上一杯威士忌递给他。于是，前所未有的演讲局面出现了。他抿一口，讲一讲；又抿一口，再讲一讲。微醺中，粗放朗读几段诗句，那表情，那语调，让听者烂醉。我们早已不介意演讲骨子是否系统，是否有档次，甚而是否有学术性。难得一见的文东谈主体式与文化情景，已足以让我们愉快无比了。

第二天，我们去了开封，一谈伴随的还有大象出书社厚爱剪辑《寻根》杂志的周雁女士。杨先生是第一次到开封，走进天波杨府，最让他好奇和蓬勃。他说：“这是我们杨家。”听得出他很为我方与杨老令公及一家英豪同姓而无礼。整整一天，他小数儿不显疲钝，一直饶有瞻仰。他甚而对说：“开封真好，我应该把北京的屋子卖了，到这里买套屋子，住在开封。”这话他说了又说。听起来，天然显得夸张，但也可见他还有换一个生活环境的想法。

此次河南之行，我与杨先生探讨写写他与戴乃迭的故事，他很欢欣。我住在他的隔邻，照看简短，谈话也简短。几个下昼，在不受任何关扰的情况下，我听他能说惯道。谈儿时家事，谈与戴乃迭的恋爱与婚配，谈“文革”的牢狱之灾，谈翻译的体会与苦处……这一次，我特意录了音。回到北京，将此次的谈话整理出来，起了这样一个标题《那些欢畅伤感悼念的旧事》。

晚年杨宪益与戴乃迭

其实，欢畅、伤感、悼念，三个词汇远远不可抽象杨先生一世的行程。他的外在与内心，有着热烈的反差，即便我们想致力于意志他，判辨他，就怕也很难作念到。况兼，我们看到的只是在“文革”之后的杨宪益，他往日的脾性如何，并不表露。不外，有小数可以推定，女儿杨烨的不幸结局，应是对他们夫妻的最大打击，这亦然他们东谈主生作风的升沉点。二○○一年我在《一同走过》中曾这样写谈：

一又友们嗅觉到，从那时起他们仿佛有一种万念俱灰的嗅觉。酒喝得更多了，更频繁了，但他们两东谈主心情也愈加深厚，愈加不可分离。自那之后，许很多多的身外之物他们看得更淡，东谈主从此也过得更为超逸。名利于他们，真恰是尘土一般。储藏的诸多明清书画，透彻无偿捐献给故宫等地，书架上简直找不到他们翻译出书的书，几十年间出书的百十种文章，他们我方手头也莫得几种，更别说凑上半套一套。

看淡身外之物，绝非把东谈主世间作念东谈主的原则、正义的评判渐忘。相悖，从文革疼痛中走出之后，杨宪益和戴乃迭对东谈主间长短有了愈加明确的作风……

的确，生活中有些东西在他们是不可能忘掉的：包袱感、正义感、友谊。这些很容易在历史波动中被诬蔑、被阉割的东西，在历尽疼痛之后令他们愈加调养。领有它们，便会在历史要津时刻引发出难能珍贵的勇气和派头。可以说，忘我才智丧胆这句话，在他们身上得到很好的印证。在这方面，许很多多熟习他们的一又友，都自叹不如。也正因为此，一又友们才从心底钦佩他们。

多年往日，我合计这些翰墨仍能用来抒发出我对杨宪益的意志与判辨。

《一同走过》 大象出书社

《一同走过》出书后，戴乃迭的姐姐几年前在九十岁乐龄时将之翻译成英文，谋略在英国出书，未果。自后，南京一家出书社曾想出，但又见告商场论证后被否决。这两年，每次见到杨先生，他老是问：“奈何英文的书还莫得出来？”我知谈，他介意的不是宣扬我方，而是为了戴乃迭。他在想，应该有一个英文版块，让戴乃迭的故我东谈主能更多地了解她。

最终他莫得看到英文版《一同走过》的出书。这成了无法弥补的缺憾。

四

杨先生还享有另外一种幸福与愉快——两个妹妹的顾惜与关爱。在这小数上，在我熟习的前辈中，莫得别东谈主能有他这种荣幸。

敏如敦朴毕业于燕京大学，是顾随先生的弟子，多年议论古典文体，尤其以对唐宋词议论深湛而著称。杨苡敦朴毕业于西南联大，是著名翻译家，《呼啸山庄》是其代表作。两东谈主在各自的专科规模都各有竖立，但在她们心目中，哥哥才最了不得，哥哥永远是她们的偶像。只须谈起哥哥，她们速即显得很是慷慨，都是九十岁的老东谈主，却还领有一份可人的良师益友。

敏如敦朴字斟句酌，但偶有文章，却很精彩。戴乃迭升天后，杨敏如敦朴撰文怀念嫂嫂，在题为《替我的故国说一句“抱歉，谢谢!”》文章中这样写谈：“我的畏友，我的可敬可人的嫂嫂，你离开这个喧嚣的世界安息了。你生前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谢谢'，甚而文革中关在监狱，每餐接过窝头菜汤，你也从不忘说'谢谢'。目前，我要替我的故国说一句：'抱歉，谢谢!'”

我合计，在统共乱骂戴乃迭的文章中，这是最有震荡力的一句话!

敏如敦朴简直把心念念都放在哥哥身上，事无巨细，她都骚动，即便罗嗦、抉剔，也显得可人。读到她写启功的长文，我打电话去，建议她多写写北京师范大学的同辈赞助，可以写成一册书。她却说：“不，我要多写写我哥哥。”这几年，她一直在写哥哥的旧事，真但愿能早日读到它。

远在南京的杨苡敦朴，与姐姐一样，最温雅的是哥哥。几年前，在家里跌倒腿部骨折，卧床多日。但她一再说：“我会好的，我还要到北京去，为哥哥过诞辰。”去年冬天，八十九岁的她真的在女儿的伴随下，来到北京，庆贺哥哥九十四岁诞辰。

杨苡敦朴来信未几，凡是有信，势必要提到哥哥。我找出十年来她写给我的信，又一次读她对哥哥的顾惜、意志、判辨。如今，在杨先生远去之际，再读这些翰墨，愈加令东谈主感动。她的信远胜过我的叙述，且纲领几段如下：

您在11月29号写给我的信早已收到，拜读长文（指拙文《一同走过》——李辉）后我十分十分感动！……我只是其时打电话告诉我哥你真应该再写长些。另外即是杨烨的自焚而一火这事发生在1977或78年的冬天，我长久不忍跟我哥谈到这件事，但也只是在1979年我受《中国文体》之命（是我哥保举的）在上海我哥和我去看巴老时，在路上谈了几句，我们认为杨烨那时换了环境，可能已逐步复原普通的精神情景，而运行判辨意志到他们这一代年轻东谈主曾被如斯讹诈过白白浮滥了他们最佳的芳华期间……到那时他运行反念念，才会肃静地给我方浇上汽油！

而在他爸爸姆妈下狱时，他却一边尽他看成年老的包袱，担负着抚养小妹（妹妹即杨炽）在北大荒插队，一边肃静地受着多样羞耻与挖苦与诬蔑，四年来没东谈主把他当个条目跳跃的后生大学生看待，没东谈专揽他，这才导致他的精神分裂，而对一切往日渴望的“落空”却是在77年之后运行的。

我哥即是这种散淡的性格，他如今更是漠然处世，我曾让他转达，因为你莫得告诉我你家里电话，而白日上班时我如打资料也尽量少打，因为是全费，同期我是知我哥一样不大写信的。因此不管如何请包涵我没能实时回音，很没模范！我服气我哥也懒得转达我的感谢！

……

总之，很是很是抱歉！我原是很但愿跟你能有一天聊聊我哥、乃迭、沈从文、巴金、黄裳，等等，我只会聊天……我能铭刻很多关系我哥的童年趣事，可我哥我姐全忘了（或不想追忆）。

（二○○一年二月二十三日）

谢谢你给我那么多的饱读吹——从饱读吹吃饭，到饱读吹写，饱读吹回忆这个阿谁……我的确老有不少腹稿。我最顾惜的东谈主是我哥，天然我也不是认为他很是齐全，也不是他每件事都作念得很颖悟（他为了保护我，伤害过个别的东谈主），但我这一世的确受他影响最大，我也曾但愿你能写我哥，也唯有你能写，可惜你莫得早意志他，其实他很能“无穷无穷”……比如说对于sarah。我于今还保存一张她同我母亲姐姐和我的像片，原本有好几张，都没了，包括她自尽后的遗容。我还存有当年我写给她的挽诗。

……

在北京哥家，向他告别时，我很想哭，陈寅恪赠吴宓的诗句“晚景一见非容易，应作人情冷暖看”，是这样回事。他到来岁一月即是整九十岁的了，而我目前算是85岁！我常想起我们的童年（我曾写过一诗，邵诗东谈主把它在《诗刊》发表了，即是给我哥的），我和我姐姐是“姨太太”生的，而我们的“小少爷”明明和我们同父同母的哥哥却属于“娘”的统帅（我们称我方的母亲叫“姆妈”），受着一种特殊的优胜待遇！亏得“娘”是个只热心于打麻将的扬州大姑娘，那些年我哥如故跟我们在一谈玩，天然玩也不是太对等，都得听他的。

我想也就因此在1934年他去英国之后，我感到很是孑然，直到1938年碰见巴先生的三哥。也因为这个孑然无助的形貌，才使我主动找巴金在信上倾吐。那时最向往的是解放！

在饱读楼病院病房最不空闲的时候，一次我女儿代我接通了我哥的电话，我对我哥说：“哥，我想你！”然后大哭，我女儿赶紧同我哥通话，你猜我哥对她说什么，他说：“奈何你姆妈还不如我哩！”

这即是说，我哥一世中吞下了若干眼泪，他长短常内向的，我了解他！他和乃迭互相都作了很了不得的葬送，互相包容、迁就，这在外东谈主是不会看出来的。乃迭临了几年很是不空闲，我亦然了解的，杨烨之死给了她致命的一击，这原本也可以多写写的。

忽然接到我姐姐电话，使我心猿意马。我只可求援于你。昨宇宙午我姐怪我费事你，说太不好真理了，但又很欢欣，因为她能不才午从我的电话就知谈了我哥的病情暂时不严重（我立即打电话告诉她你见到我哥），她我方在昨天上昼也在她的公约病院查出糖尿病、冠心病，她在电话中对我说：“我们三个东谈主好日子是往日了，我不可不悲不雅！”

（二○○四年四月旬日）

我的腰病又犯，咳嗽才好小数，我等着健康情况爽快时去北京。本年再不去看我哥（了不得的杨宪益！），来岁又不知若何，一切未知。我们兄妹三东谈主都已是“临了一站”了！

（二○○五年十一月十五日）

我一直是微恙握住，快两个月了，也因此莫得胆量去北京，天然我想我哥，但早已不是小时候那种依恋了。我曾休想哪天跟你泛论我哥，不是那样齐全的，“东谈主无完东谈主！”他有他的矛盾、缺欠，以至个东谈主英雄主见之类，他从小的逆反心理直到长大年老，他应该也不是莫得regrets的！

（二○○五年十二月十九日）

杨宪益致李辉书简

五

举行杨先生遗体告别典礼确今日晚上，吉林卫视“回家”栏目，为委派他们的哀念念，特意重播了四年前拍摄的专题片《杨宪益戴乃迭：惟爱不灭》。

靠近镜头，杨先生千里着而从容，慢慢悠悠不慌不忙地求教我方与戴乃迭的故事。他的话语未几，但却鞭辟入里，富裕含蕴。

节目停止部分，采访者问：戴乃迭的骨灰是如何安排的，有坟场吗？

杨先生一边吸烟，一边疲塌说：“都扔了。”

“为什么不留着？”

他指指烟灰缸，反问：“留着干什么？还不是和这烟灰一样。”

这是片子的临了一句话。

一个烟灰缸的特写。然后，镜头移到杨先生脸上。他显得格外坦然，又带着若有所念念的神情。几丝烟雾，褭褭而上，在他目下飘过。

杨先生的骨灰最终保留了下来。其实，对于他，物资的留或不留，莫得区别，也不首要。戴乃迭升天后杨先生曾赋诗一首，临了两句为：“天若多情天亦老AG百家乐打闲最稳技巧，从来银汉隔双星。”他与戴乃迭汇合，两个灵魂将完全蛟龙得水。从此，银汉不再隔双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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