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农民日报
耿海洋第一次战役到流动儿童这个群体是在2006年。那一年，他开动尝试拍摄记录片，去北京市石景山区的一个打工子弟学校取景，与这个群体不期而遇。尔后的十多年里，他投身于各大媒体使命，拍记录片这件事像是个插曲，被尘封在广漠的阅历之下，关联词与流动儿童这一群体干系的话题却历久围绕着他。
耿海洋曾在北京市昌平区天通苑生活过八年，这个位居五环除外、“全亚洲最大的社区”是北京市外来东谈主口聚合地。许多时候在小区近邻的饭店里吃饭，耿海洋总能遭逢三五个聚在一齐谋划给孩子“找学校”的东谈主，毫无疑问，他们齐是流动儿童的家长。转学，关于流动家庭来说是一件习以为常且好像率会面对的事情。由于户籍与居住地不一致，那些因为父母在大城市务工随迁过来的孩子没主见透彻享受当地的西宾资源，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东谈主上到小学四五年级，便复返老家完成剩下的学业。
下学回家的路上。
八年的时辰里，耿海洋不隔断地了解到一些流动儿童的故事。他们在大城市里发芽，却无法生根。他们游荡于城市与乡村之间，恭候着一个“不得不”的时机被送回老家。关于这些孩子而言，他们所要面对的不单是是身份上的漂荡，还有生活环境、东谈主际关系、西宾资源等诸多要素的改换，这些变化当中时时充满着未知。
张开剩余90%“把柄第七次天下东谈主口普查数据娇傲，中国流动儿童的数目是7100万，留守儿童约6700万，他们加起来的总和是1.38亿，占所有这个词中国儿童总和的46%，快要一半。他们的成长环境以及西宾情状径直决定了中国翌日的中坚力量，这是需要全社会去热心的。”时于本日，谈起重拾拍摄议论流动儿童的记录片的决定时，耿海洋依然有些激昂，“我合计老天让我一直战役到他们，不会是倏地的。”
“小大东谈主”
“东谈主生就像是一辆车，途经一个加油站，你不进去加油，遵循中途上没油了。”
“是以说，你一定要把抓住阿谁时辰，天然在那时你合计一件事情不进犯，但比及真确需要它的时候，你会悔恨不已。”
说这些话时，小颜15岁，在北京市昌平区一所打工子弟学校读初三。见到小颜的那一刻，耿海洋知谈我方记录片里的主角出现了。
其实早在2019年，耿海洋便萌发出以流动儿童这一群体为素材，追踪拍摄记录片的想法。“在一个特定的群体里，找到有代表性的东谈主物，通过他的成长轨迹去呈现一个群体的生涯情状和时期的横切面。”在耿海洋起原的遐想里，鼓吹这次拍摄筹画并不是难事，只须找到一个有故事且雀跃勾通的孩子就行。可等本色操作起来却发现，这样的孩子真的是可遇而不可求。
为了能多一些与流动儿童战役的契机，耿海洋报名参加了公益机构的锻练，这些机构时时会深入到打工子弟学校，为流动儿童带来福利。借着这种格式，耿海洋先后迂回于北京市沙河镇、十八里店乡、南七家村以及广州等地，其间遭逢许多相宜拍摄条目的孩子，但等他讲明来意后却齐被家长拒却了。原因很粗浅，他们并不信任耿海洋。关于一些流动儿童的家长来说，将孩子由大城市转学至老家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他们怕耿海洋把我方的孩子当成负面形象来宣传。
与小颜的再会是在2021年的3月，耿海洋偶合在那所学校作念公益藏书楼志愿者。“小大东谈主”，这是耿海洋对小颜的第一印象。小颜长了张娃娃脸，一眼看上去相当稚嫩，不同于身边大大齐来自河北、河南等朔方地区的同学，小颜的老家在江苏扬州，个头本就不高的他在同龄东谈主的映衬下显得更为瘦小。
尽管身高与邻近东谈主差了许多，小颜的气场却在他启齿话语的那一刻显得尤为刚劲。耿海洋不啻一次地发现小颜对一些事物的领会远远卓越了同龄东谈主，以致有时高于他所处的年事。小颜把这些归结于我方爱念书以及爱玄学。
小颜在学校的藏书楼里看书。
小颜所在的学校，是北京市少有的几所不错上到初中毕业的打工子弟学校。天然比那些小学阶段就要转学回老家的孩子多在大城市里待了几年，但这也意味着小颜基本上与高考无缘了。
在北京，打工子弟学校多由私东谈专揽学，老诚流动性大，教化质料比拟公立学校有着彰着差距，许多孩子上到初中毕业跟不上教化进程，便会转而投向中专或者技校这条前途。
尽管初三的临了一个学期在7月份才适度，许多家长齐已早早地为自家孩子的翌日作起缱绻。小颜身边的一又友大多链接留在北京上中专，他则因为父亲使命的再次变动，要随之去上海读技校。
“每个东谈主在东谈主生的不同阶段齐要阅历一些差别，你避让不了这个事情，越避让反而会被表情追得越紧，是以放安心吧。”
“打工子弟学校也好，技校也好，这齐是不得不尔的情况下的选择。前者让我不错在一个生分的城市里有学上，后者在我完成九年义务西宾的基础上教会我一门技术，至少让我插足社会后能挣一口饭吃。无论怎样说，这二者的存在齐是为社会底层的东谈主提供契机，因为身处底层的东谈主也会回击，他们想朝上爬，想要为我方争取更好意思好的生活。”
当同龄的孩子还在用“可能”“应该”“不祥情”等词汇来描摹他们并弗成掌控的翌日时，小颜早已学会安心肠剿袭这些未知并劝服我方将一切向好的标的去想。
“我合计这个孩子在流动儿童中间是相对特殊的一个存在了，他可能是许多东谈主的一个矛盾聚合体，有着对翌日的系念与憧憬，同期又屈服于本质的宿命感。这些特征其实会散布在不同的学生身上，但是小颜对这方面的念念考和相识，齐是比较深入的。”耿海洋说。
在耿海洋的眼里，小颜无疑是早熟的孩子，因而许多时候，两东谈主的聊天内容便不再仅限于学习与生活上的琐事。有一次，耿海洋不测中跟小颜聊起打工子弟学校面对关停且数目束缚减少的话题，“我服气打工子弟学校会成为一个历史，但哪怕这是个插曲，也会相当地漫长。因为打工子弟学校面对的是一个绝顶高大的群体，怎样让这些流动和留守儿童在大城市里获取西宾资源是个绝顶大的问题。”
小颜平缓地说出我方的视力，顺遂扶了扶鼻梁上那副略显暮气的黑框眼镜。耿海洋看着目前这个分明稚气未褪，可爱穿多样花色卡通穿着，又时时常流知道熟练气质的孩子，一时居然有些费解。
下学之后
耿海洋与小颜的相处充满立时性。小颜莫得手机，庞杂里与父母议论齐靠儿童智高腕表，耿海洋曾与小颜互留过外交媒体的账号，但奈何小颜上网的频率并不高，想要议论上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学校里的藏书楼是两东谈主最常碰面的地点，但也要看气运，因为校内藏书楼的志愿者是轮替值班的，而小颜亦然不如期前来借阅典籍。
相处的小半年时辰里，两东谈主基本上齐是靠着所谓的气运碰面。每次碰面，小颜齐会取之不尽地给耿海洋讲我方最可爱的动漫，从动漫扮装一直讲到所有这个词动漫文化及产业，尽管耿海洋对此并不了解，但也会耐烦性听着。其间，耿海洋也会穿插着计议小颜在学校里、生活中的一些情况，一来一去中，两东谈主保管着一种不远不近的关系。
当耿海洋试探性地提议想去小颜生活的环境里拍点素材时，小颜答理了，这有些出乎耿海洋的猜想。小颜只提了一个要求：你要在我姑妈转头之前离开。
姑妈是小颜那时的主要监护东谈主，在昌平区城中村租了一间十平方米驾驭的屋子，这也成为小颜在北京的落脚地。姑妈以作念保洁为生，早出晚归，因此下学后的绝大大齐时辰里，小颜齐是一个东谈主渡过。
住所。
若是把“下学”看成一个时辰节点，那么小颜在这个时辰节点的前后透彻是两种状态。在学校里，小颜有三五个一又友，下课时众人聚在一齐打打闹闹，有时看到耿海洋举入部下手机拍摄也会彼此开玩笑：“假如后代看到了这个视频，会问这是学校吗？这是谁啊？这三个东谈主怎样长得这样丑啊哈哈哈……”这样满足的讨厌只存在于校园里，因为下学后众人齐要各回各家。
“这一齐上我遭逢过许多东谈主，许多事，到临了能陪着我毕业的也就那几个，好像一两个吧，三个齐够多的了。”
小颜告诉耿海洋，其实我方在班里有些“小孑然”。看成学校里少有的从南边过来上学的孩子，小颜在班里的一又友并未几，因为初三学期的适度他们很快也要分谈扬镳。姑妈租住的屋子离小颜的学校好像一站公交车的路程，每次坐车且归小颜齐要比其他东谈主提早下车，亚博ag百家乐而这些一又友也只可陪小颜走一段路程。
下了公交车，小颜带着耿海洋在巷子里七拐八绕。“这里关于我来说，只不外是一个挂了北京的牌子的乡村汉典。”小颜一边走一边对耿海洋讲着住在城中村里的感受。
小颜说，之是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他每天齐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朝晨去学校上学，傍晚下学回家，逗一逗巷子里的小狗，或者去驿站取个快递，仅此汉典。许多时候，小颜用来消磨时辰的格式是窝在家中的铁架床上，拿着平板电脑看动漫或者打游戏。
孑然，并不单是小颜下学后的状态，亦然许多流动儿童面对的处境。由于打工子弟学校多建于城市郊区，为了上学便捷，大部分孩子也齐住在学校近邻的城乡接合部。据耿海洋了解，许多与小颜同校的孩子从未去过天文馆、博物馆、科技馆，这些在他们看来颇为生分的地点以致不曾存在于领会里。在这其中，有东谈主去过最远的地点是同在五环上的奥林匹克丛林公园。
身处富贵的大城市，但齐市里的高楼林立与灯火光泽历久与这些孩子保持着距离。少有东谈主向他们科普大城市里的群众资源，莫得东谈主抽出时辰带他们去连绵束缚的市中心望望，是以他们合计乡村似乎与城市无异。这些孩子的行为区域与生活相通，大齐停留在城市边际。
“流动儿童到了城市以后，与他们息息干系的两个场域，一个是家庭，一个是学校。学校更多的是给他们一些常识，以及当父母不在身边时暂时负起监管的株连。而在家庭中，由于父母比较忙，有的孩子只好父母一方的奉陪，以致齐不一定有父母奉陪。很少有东谈主能真确相识这些孩子内心需要的东西，这是个历久存在的问题。”耿海洋说。
在拍摄记录片的进程中，耿海洋见过许多孩子在下学之后消磨时辰的情形，或是去游戏厅，或是闲荡在村子里，或是在车来车往的马路上玩滑板……
如斯，耿海洋倒是想显著了为什么小颜会容或我方扈从他回家，好像是因为他能陪小颜冒昧一下时辰，听小颜说话语。
缄默长大
其实，小颜并非一直与姑妈生活在一齐，他是2020年才来姑妈家寄住的。那一年，小颜的父母发生了一次热烈的争吵，母亲离开了北京，父亲终年奔走于天下各地跑装修，于是便将小颜送到了姑妈这里。
小颜告诉耿海洋，他历久铭记母亲离开家时的场景。他说母亲走得很毅然，以致齐没回头看他一眼。尽管一开动小颜每天齐历久不渝地议论着母亲，但拨当年的电话历久没东谈主接听。母亲的离开，使得小颜在心里把一切与家东谈主议论的事物齐拉上了教学线。很长一段时辰里，小颜不服与东谈主拿起我方的父母，走在街上看不得牵着孩子的手过马路的妇女，逛超市时也会刻意绕开母婴区。以致在学校里，同学不经意地与他开玩笑，他也会暴跳如雷。
心里痛苦时，小颜找不到东谈主诉说。虽与姑妈住在一齐，但两东谈主的换取只局限在姑妈放工后的一小段时辰里。或然是寄东谈主篱下带来的不安，也可能是姑妈庞杂里对小颜过于严厉，这使得小颜对姑妈历久亲近不起来。心情特殊痛苦时，小颜曾经试图与一又友们倾吐，但看着一又友们似懂非懂的神态，小颜把到嘴边的话生生地咽了且归，继而装作若无其事的式样。
“许多时候东谈主与东谈主之间是没主见彼此相识的，每个东谈主齐是独处的个体，他的家庭环境、所受的西宾、所阅历的事情齐会或多或少地影响他的念念维格式以及价值不雅的造成，是以没必要强烈地去寻求他东谈主的认可。”小颜说。
那天小颜谎称躯壳不适去找老诚请假，回家后，蒙着被子在床上哭了一整天。
其后回忆起那段辛酸的旧事，小颜如故没忍住在耿海洋眼前掉了眼泪。耿海洋难以瞎想，一个只好15岁的孩子，究竟是有一颗何等刚劲的腹黑智力援助他独自面对生活中的各类不如意，又或是有一种何等辉煌的心理使他在夜里夜不成眠、被表情反扑时自我慰藉，贬抑我方早早地熟悉成东谈主世界的法例，在无东谈主领略处缄默长大。
当小颜用“中国式父子关系”来描摹我方与父亲日常相处的状态时，耿海洋短暂想起之前听过的一个故事。阿谁孩子亦然流动儿童，当老诚打法众人写一篇题为“我的姆妈”的作文时，这个孩子迟迟莫得动笔，因为姆妈很少奉陪他且对他很严厉，当他犯错时动辄即是打骂。老诚便让这个孩子回家对姆妈说“我爱你”，一个月后，孩子旺盛地告诉老诚我方终于得到了姆妈的回报，姆妈不仅拥抱了他还说了一句“我也爱你”。这位姆妈看到孩子的作文时哀泣流涕，因为她小时候亦然留守儿童，很少赢得来自父母的热心和爱，是以当她成为母亲后也就不知谈怎样去爱我方的孩子。
“其实许多流动儿童的家长对孩子的奉陪十分有限，为了在大城市立足，早出晚归是他们的常态。许多时候，只承担了‘养’的部分，却无法顾及‘育’这方面的株连。这些未被热心到的精神层面的奉陪与荧惑，反而是流动儿童更为需要的。”耿海洋说。
看成一个倾听者，耿海洋一直奉陪小颜参加完初三年级的期末锻练，为了给小颜送行，耿海洋请小颜吃了顿饭。小颜一边吃面，一边熟练地剥了几瓣蒜放在碗里，许是心情好，他还特殊要了一瓶啤酒。
“在老家，像我这个年事，就必须要喝点酒了，为了插足社会提前练一练。”说这话时，小颜依然是一副“小大东谈主”的式样。
一个好音信
再次与小颜碰面是三年后。2024年11月，《在城市边际长大》这部取材流动儿童并热心这一群体身心发展的记录片，在第五届“华为影像·金鸡手机电影筹画”中赢得最好记录影片，耿海洋第一时辰把这个好音信告诉了小颜。小颜告诉耿海洋一个更好的音信，他曾经完成在上海技校的学业，本年3月份就要去上大学了，恭候开学的这段时辰里小颜随父亲又回到了北京。
三年未见，小颜的式样莫得太大的变化，脾性却比之前千里稳了。耿海洋玩笑地问他重回故土有什么感受，小颜的回答是“依然熟悉，熟悉得齐有点不天然了”。
北京对小颜而言，是比扬州老家齐要待得久的地点，这份羁绊在他还只是个两岁的孩童时便开动了。尽管小颜更可爱老家那种“一觉睡到天然醒，用一碗白粥配咸鸭蛋填饱肚子，之后慢悠悠地在村子里闲荡”的生活，但他了了地知谈有父母在的地点才是我方的家，他能作念的只好扈从。当旁东谈主问起我方的成长阅历时，小颜总会说：“我不是生在北京的，但我长在这里。”这是一个历久处于流动状态下的孩子对故乡与异地的分辨。
在北京的十多年里，小颜和父母前前后后搬过十屡次家，历久齐是在城中村近邻打转。久处城市边际，当小颜终于有契机去大城市的中枢性段闲荡时，巨大的不适感席卷而来。
“我看着四周的高堂大厦，只合计我方融入不进去。仿佛是别东谈主举办了一场顶尖的舞会，而我不测中闯了进来。那时我的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最大的念头即是好意思好的旅行到此为止，我要坐地铁且归，回到属于我的环境里去。”
飘摇不定的生活让小颜过早地熟练，而早熟让小颜学会多层面地看待问题。大城市的打扰富贵并莫得使小颜感到自卑，相背他在心里悄悄告诉我方“要起劲”。“我从打工子弟学校到技校再到大学，总结出来的一句话即是，当你有契机作念出选择的时候，请不要后悔。只好这样，等你再纪念起来的时候，才不会合计懊丧、后悔，而是去抚玩这一段阅历。”
耿海洋有了一个新想法，或然不错效仿《东谈主生七年》这部记录片，每隔一段时辰见一次面，由他为小颜记录下每个东谈主生阶段。听到这儿，一向大大方方的小颜汗下地笑了。
（文中小颜为假名，本疆城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作家：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桑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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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北京市
